許清雲／東吳大學中文系教授

總統府公布總統蔡英文與副總統陳建仁聯名的賀歲春聯和紅包袋，總統府發言人黃重諺表示，春聯印著「自自冉冉、觀喜新春」，係取自台灣文學家賴和的詩句，原句為「自自冉冉幸福身，歡歡喜喜過新春」，意思是冉冉上升，代表國家會提升，每一個人、每個家庭都有提升的機會。此事旋即遭到台灣文學館長廖振富糾正。

本人除夕上午和元旦下午兩度接受新聞媒體採訪，都表示「自自冉冉、歡喜新春」這八個字，上下兩句並不對稱，平仄沒有相反，不是「春聯」，最多只能當作新年的兩句吉祥話而已。原以為新聞播出之後，疑雲自然散開。未料更加引發雙方人馬的論戰不休，有些學者也不甘寂寞，下海攪局。

孔夫子說：「知之為知之，不知為不知，是知也。」可見自古以來，就是有人要強不知為知之，才引起了孔夫子的告誡；意思就是說：懂得就是懂得，不懂得就是不懂得，懂得一寸就講懂得一寸，多講一分或少講一分都是不正確的，這種坦白的態度才是求知識的真正態度。因此，鄉民在網路上發言，若有不妥，大家笑笑便罷。學者公開立論，若有欠妥，不但誤導信息，還誤人子弟。這麼一來，就不能等閒視之。

昨日整天忙碌，但到現在朋友還不斷傳來訊息，關心這件小事情。想想也對，總統贈聯事小、學者誤人事大。在國人語文能力普遍「冉冉」下降的此時此刻，再不出手拉昇一下，古典詩歌與對聯被再三糟蹋，優雅傳統文化真的就一去不復返了。

本人寫這篇文章，定調就事論事，所以觸及異議都不指名道姓。首先針對總統府今年印製的賀歲春聯「自自冉冉、歡喜新春」來說，這八字確實不合「對聯」格式，不應稱為「春聯」。

「對聯」製作格式，坊間書籍可參考的頗多。就以台北市文津出版社發行的《現代應用文》上冊第三章第三節「對聯作法」，本人在書中提到四項條件，其中兩項：「上下聯詞組要相同、詞性要一致」、「上下聯平仄要相反」。「自自冉冉、歡喜新春」兩句，詞組、詞性都不同，一眼就能看得出來，不必多說。至於平仄是否相反呢？四字句對仗，只要顧到二、四分明即可。「冉」仄，「春」平，第四字合律，正確；「自」仄，「喜」仄，第二字同仄，不合律，不正確。光看這兩項，就不應該稱之為「春聯」，其他的意思與意境就不必去深究了。

不過，雖說不是「春聯」，但只要改稱「吉祥話」；送者誠心，受者滿意，新聞發布，一二天後，「自自冉冉」雲淡風輕，真的事如春夢了無痕，所以說「總統贈聯事小」。然而學者下海攪局，吹皺一池春水，反倒將真理掩蓋，這就非辯證不行，無法袖手旁觀了。

其次，再談「冉冉」或「由由」，所引發各界熱烈討論。這問題從三方面來說明就可以釋疑了。一是七言律詩的聲律，二是賴和原稿的筆跡，三是賴和有無使用「自自由由、歡歡喜喜」的對偶句法。

唐代近體詩聲律規範十分嚴格，就七言律詩來說只有兩套基本平仄譜，欲知其詳，可以參考本人《近體詩創作理論》（洪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）或《古典詩韻易檢》（文津出版社）兩書。賴和原詩應判讀為：「自自由由幸福身，歡歡喜喜過新春。平生得意知何事，一世無憂能幾人。 閒陋半無高士氣，癡獃還有少兒真。近來一事堪誇說，曾許無邪乙女親。」

若以七言律詩基本平仄譜核對，賴和原詩屬於仄起格七律，理由是首句第二字為仄聲。仄起格七律全首平仄是：仄仄平平仄仄平，平平仄仄仄平平。平平仄仄平平仄，仄仄平平仄仄平。仄仄平平平仄仄，平平仄仄仄平平。平平仄仄平平仄，仄仄平平仄仄平。賴和原詩除第四句「能」字、第五句「閒」與「半」、第七句「近」字、第八句「曾」等五字之外，都合乎基本式平仄譜。但這五個字也是屬於可平可仄的不論規範，所以整首詩還是合律。既然整首詩都合格律，不可能在首句弄出「自自冉冉」這種平仄不合的怪事。

有人天真地說「自自冉冉」要唸「自自然然」，這是台語和客語的發音，要想打圓場反而損傷了先人令名。據本人的《古典詩韻易檢》所附「平水詩韻」，「冉」字在上聲廿八琰中；所謂台語應是河洛語系，仍以「平水詩韻」為準。

至於客語「冉」字，據粵語辭典所載，拼音jim5，和冉字粵語讀音相同的字有：姌、苒、儼、染、琰、剡等等。可知台語和客語的發音都沒有冉字讀平聲的現象，賴和也不會不知道。因為賴和是有接受過漢學的，他於一九○七年春天，十四歲已入設於彰化南壇（南山寺）側的小逸堂，拜師黃倬其（黃漢）學習漢文經典，熟讀四書五經，奠定了傳統文學深厚的根柢。

所以他本職雖是醫生，卻在文學領域留下了盛名，尤其是漢文詩歌創作，被公認是台灣最有代表性的民族詩人。我只舉他癸丑（一九一三）十月十七夜的〈敲詩〉為證，詩云︰「敢問蒼蒼太不平，飄零空恨我平生。自憐身世難為用，欲藉文章小立名。無限壯懷山月冷，一腔詩思夜燈清。撚眉苦憶欹蘆管，漏剪催人又五更。」此時由於正當青春年少，難免也有一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，但是通首句句合律，尤其是平仄兩讀的「思」字和入聲字，他都能分辨清楚，足證其傳統文學根柢深厚。這首詩與稍後的〈乙卯（一九一五）元旦書懷〉聲律完全相同，可知絕對不可能將首句寫成不合平仄聲律的「自自冉冉」。

若仔細觀察原稿的筆跡，首句分明也是「自自由由」，確定不是「自自冉冉」。我從網路上發現有人轉貼賴和其他詩作的手稿圖片（吾友詩人渡也今日傳來相同圖片），同樣都是賴和的手稿筆跡，根據文獻學專家陳垣的本校法，將兩份手稿比對就清楚明白。（見圖一、圖二）

諸君請看，〈題自由奔放圖〉詩中「由」字的寫法與〈乙卯元旦書懷〉「由」字是完全一樣的，真相不辯自明了吧！

再者，是賴和有無使用「自自由由、歡歡喜喜」的對偶句法。據詩人渡也轉貼給我施炳華的文章，引述了賴和年譜26歲記載：「崇文台灣青年自覺之論出，予日夜思索，終不知欲何所覺，……要之，生於台地，不敢自忘為台人，心希同化，不敢自求。隨遇為安，以力作活，事所當事，行所當行，為自自由由幸福之身，作歡歡喜喜太平之民，如斯而已。」末尾兩句「為自自由由幸福之身，作歡歡喜喜太平之民」，正是使用「自自由由、歡歡喜喜」的對偶句法。這不但可用來解釋〈乙卯元旦書懷〉首聯的心境，更可以佐證「自自由由」為是；真是鐵證如山啊！

其實賴和不僅中國傳統詩文涵養深厚，他的書法也是可圈可點。林淇瀁2016年12月31日為文說署名「 林阿炮」的臉友認真找出賴和手稿，我借用他的資料，來看賴和的書法功力和如何書寫「由」、「冉」二字？（見圖三、圖四）

比對賴和兩份手稿，「由」與「冉」兩字雖然形體相近，但「由」寬扁，「冉」狹長，依照字型來看，當下立判，在賴和筆下可清楚辨明。

本人推測賴和〈乙卯元旦書懷〉手稿，正如同我們寫詩習慣，先寫就再慢慢修改，所以會有塗抹的痕跡；不用的塗掉，可用或還能用的留下，因而可用、能用的，就不止一個而已，隨情境可能選用，或不用，手稿都真實的留下。作家寫字有其習慣，我們判斷對錯，利用賴和手稿，這是第一手資料，最為可信。本人有許多書法界朋友，當代書法家吳啟禎博士提供我「由」與「冉」的名家寫法，如下圖：（見圖五、圖六）

「冉」字下橫一定要往兩側突出去，賴和既練過書法，字體結構，應不會弄錯。古代讀書人多半有書法基礎，書寫間偶參雜行草，甚至篆隸，書寫隨性而出，今人則無法辨識出來，因對書法陌生之故，這方面就有待自己加強了。

由於〈乙卯元旦書懷〉手稿，書寫間隨性而出，所以大家討論時引用詩作也有異文。尤其是第五句差異最多，賴和首次寫的是「磊落自無高士節」，其後刪除「磊落」改為左側的「閒陋」、「節」改為「氣」，都可清楚分辨；惟「自」塗抹後，改的字應是「半」，而不可能是「幸」，因為首句已有「幸福」。「高」塗抹後改的字形，則相對模糊，但也不符合「名」、「隱」的筆路，作「高」最佳，若作「寒」字也行。

本人據賴和手稿仔細研究，配合平仄及詩歌意境，又請教書法家吳啟禎博士，判讀〈乙卯元旦書懷〉詩應是：

自自由由幸福身，歡歡喜喜過新春。
平生得意知何事，一世無憂能幾人。
閒陋半無高士氣，癡獃還有少兒真。
近來一事堪誇說，曾許無邪乙女親。

總之，總統府印發春聯不夠細心，確是疏失，但術業有專攻，實不必多加責難。惟總統府幕僚錯過第一時間更正，遂引來逢迎者有機可乘。一經誤導，指「由」為「冉」，卒貽笑大方。所謂「愛之適足以害之」，宜三復斯言。

古籍《韓非子》有舉燭故事，燕相穿鑿附會，向其王解讀為「任賢尚明」，燕王納言，國家因而興盛。贈聯事小，任賢事大，執政者務必以此為戒。走筆至此，不禁想到目前社會亂象，皆緣於是非善惡不分，遂口占一絕，藉表予心。

詩曰：自自由由化冉冉，年年歲歲盼平安。
       小民祝願英團隊，善惡分清不困難。

圖二。作者提供

圖三。作者提供

圖四。作者提供

圖五。作者提供

圖六。作者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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